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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利小小说——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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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灭
  一
  是让人感觉昏昏沉沉的下午。
  她身子斜靠在白色的墙边,歪着头,原先手中的那把陈旧的竹扫把被她的一条腿跪着垫地,这样近乎蜷缩的睡姿,却仿佛很舒服似的——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恰似婴儿般甜美满足的笑容。四周静悄悄的,落叶飘地的声音一阵接过一阵,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但不足以把她吵醒,也许她太困了,正做着一个甜蜜的美梦吧。
  而忽然,就听到一声暴喝:“632577,你给我起来!”
  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用一只手迅速地揉了揉双眼,腿还在不自由主地颤抖,她低着头,不敢正视面前这个凶恶的胖女人。
  “唔,对……对不起,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她低声唯唯诺诺地解释。
  胖女人变戏法似地用脚把竹扫把在地上飞快地擂了两下,趁势用左脚勾起,圆滚的身子稍一前倾,手立即麻利地接住了扫把。
  “你想死了是不是?臭婆娘!”胖女人一边骂,一边抄起手中的扫把朝着她狠狠地打起来。
  她眼冒金星,跳起来躲闪着,身上、腿上却无法避免地挨了好几下打。
  胖女人得意地笑了,气焰愈来愈盛:“我叫你睡!我让你睡!去死吧你!”她恨恨地骂道,扫把已从腿上缓缓上移,快戳到她的脸了,胖女人才善罢干休,冷笑着丢开扫把离去了。
  这样的折磨与侮辱,她已经受了很多回,具体的次数都记不清了吧。胖女人叫段菊生,十年前来到这里,据说是因为毒死了公婆被判无期徒刑。在那间囚室里,她呆的时间最长,也最为嚣张,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她的欺负,直到再来新人为止,这种“传统”已坚持了好些年。
  章沫到这里已经三个月了,她的代号就是632577。她常常想,以前的章沫已经死去了,活着的这个人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充满耻辱感的代号。也好,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清苦,却少了很多精神上的烦恼。她终于可以从那个复杂的圈子里解脱出来。唯一牵挂的儿子鹏鹏每次来看她,她就乐得跟过节似的。是啊,儿子都快十岁了,在读小学五年级,成绩很棒,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喜欢。可现在,鹏鹏成了一个没娘疼没娘照顾的孩子,多可怜啊。她只要一想到儿子就会泪水涟涟。
  本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家庭啊,可这一切都悔在一个叫肖新莉的女人手中。
  章沫时常望着墙壁发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勇气去杀一个人。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法院判她故意杀人罪服刑15年时,她都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头发快被自己扯光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直到进了阴暗的囚室,她才知道从前的美好生活都已经过去,今后十五年,她都要在这里度过。33岁的女人,正是大好年华,15年之后,都快50岁了,她不能想像自己再次回到家会是个老太太了。十五年啊,多么漫长的时间,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呢?鹏鹏十五年后都二十多岁了,一个母亲,十五年不在儿子身边,要怎么过呢?还有唐杰宇,他自然是不劳她费心的,她的新欢旧爱都快数不清了。
  晚上回到囚室,胖女人段菊生对她又是一顿臭骂:“632577,你看我的号子都是472644,比你先进这里十年呢,是你的前辈,以后再不听我的,就试试看!不调教好你这个臭婆娘,我就不姓段!呸!”
  她依旧默不作声。这样的叫骂她都已经习惯了,她已变得麻木不仁了。
  在这间灰暗的囚室里,她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段菊生的叫骂她总是装作没听到。有时候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个本科生,跟这些低素质的人在一起根本就是对她的侮辱。可一想到自己也是世人痛恨的杀人犯,她又卑微起来了,再高的学历,再高的资历,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632577,这些衣服,统统拿去洗!你敢不洗干净试试!”段菊生怒目圆瞪,气势汹汹的样子,身上的肥肉随她的呼吸有节奏地抖动着。
  她依旧默不作声地拿起了洗衣盆接水,一件件脏兮兮的衣服发出的异味让她觉得刺鼻恶心,在这里,根本没一个人把自己当女人看。
  “发什么愣,赶快洗完!吵得我们睡不着找你算账!”段菊生晃动着她肥胖的身子在章沫面前指指点点,耀武扬威。
  她接了一盆自来水,哗啦啦的水声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要死啊!声音小点不行吗?”
  “死三八,你不睡,别人可要睡觉呢!”
  囚室里一共有十四个人,都住着双层单人床铺。还有六张床是空着的,年纪最大的就是段菊生了,章沫常常想这胖女人如果睡上铺还真够危险的,幸好是睡在下边。最小的一个云南女孩才20岁,首次参与贩毒就被抓获了判刑六年。牢里其实也是个小社会,章沫是新人,一般人都以欺负她为乐。有些人不想欺负她,但碍于段菊生的势力,为了讨好胖女人都要偶尔欺负一下她。只有一个叫吴欢的三十几岁的女人对她稍微好一点,她们坐牢的原因都是因为丈夫有了外遇,而自己杀掉了丈夫的情人,这便是所谓的“共同点”了,因此二人还成了朋友。
  章沫把衣服摊在大盆子里,撒上了一些洗衣粉,开始反复用力地搓衣服,深秋的天气,水是有些冷了,手指冻得通红,她微微地打了个寒颤。来这里之前,她至少有十年没用手亲自洗过衣服了,刚开始还不知道怎样洗,还是吴欢手把手教她才让段菊生满意。衣服上冒着些洗衣粉的泡沫,在灯光的照射下五彩缤纷,发出耀眼的色彩,轻轻一吹,就慢慢飘到空中,几秒钟后悄无声息地爆破,了无痕迹。她想起自己的名字:章沫。泡沫的沫。仿佛生命真的如眼前的泡沫这般精彩闪耀过后便是无尽的灰暗了。
  她仍然在麻木地搓着衣服,有一个很大的泡泡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看到绚丽的色彩里面反射着自己的眼睛,很近却看不分明。她突然想到了杨辉——那个跟她一起吹肥皂泡的小伙伴。她悲哀地回想,现在商店里吹泡泡的玩具已较过去简单好玩多了,她就曾给鹏鹏买了好几个,但没有一种能比得上小时候她和杨辉一起吹的肥皂泡沫所带来的趣味和安慰。
  只是那些与杨辉有关的记忆霎那间在脑海里印得无比清晰起来。
  二
  章沫对五岁以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她甚至记不起爸爸的脸,儿时的记忆中总是有妈妈脸上像是无尽的哀愁。她只记得那时候在城里的家里,她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面有很多她喜欢的玩具,她最喜欢的是一只棕色小狗布娃娃。可有一天,爸爸妈妈争吵过后,她的布娃娃被爸爸从五楼的窗户里扔了出去。她跑下去寻找却不知踪影。回来后反复在趴在窗台上望着下方,却只见一个墨绿色的水池。水池不大,却有她所不知道的深。她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可怕的水池吞噬了她的棕色小狗她就放声大哭,爸爸的大巴掌就会朝她挥过来。脸上会很痛,可是心里疼痛的感觉远不如丢失布娃娃来得强烈。也是这样使她从小就能分辨身体和精神的痛苦。妈妈总是护着她,爸爸便把掌头挥向妈妈,她躲在妈妈身后却只是惦记着布娃娃,她在心里说:你们吵吧,我只要我的布娃娃就够了。
  终于有一天她哭了很久也不见爸爸朝她挥起拳头,她疑惑地望着妈妈。妈妈走过来把她抱到怀里哭着说:“丹丹,没事的,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布娃娃!”
  妈妈的一滴眼泪滴到了她的脸上。
  她飞快地摇摇头:“我不要新的娃娃,丹丹只要原先的那个小狗。”
  “找不回来了。只能买新的啊,丹丹乖。”妈妈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
  “可是爸爸呢?他今天怎么没有打我?”丹丹怯怯地问。
  妈妈放开她,有些生气地说:“不要再提他了,他不是你爸爸,我们以后要好好地生活,丹丹,忘了那样一个人。”
  妈妈严肃地望着她,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爸爸不在真好,我就不会挨他打了。然后她看到妈妈会心地一笑,很久没看到妈妈笑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妈妈笑起来竟然那么好看。
  她扑到妈妈怀里撒娇:“妈妈,我长大了会跟你一样漂亮吗?”
  “当然会啊!”妈妈捧起她的脸:“我的女儿丹丹是最漂亮的!”
  丹丹满意地笑了,开始想像长大后漂亮的样子会不会像妈妈。
  一周后,妈妈带着丹丹和新买的布娃娃一起到了乡下——丹丹的外婆家。
  外婆家门前有一条小小的溪流经过,水是干净清澈的,丹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因为她恨死了家下面那个吞噬了她布娃娃的深不见底的水池。
  外婆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丹丹的舅舅。两年前结婚了,现在还是和外婆住在一起,并没有按乡下的结婚分家的习俗。舅妈是一个瘦小的女人,丹丹觉得她没有妈妈漂亮,但是很亲切。
  外婆也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一直都很疼爱丹丹。丹丹的到来,令外婆喜出望外。
  外婆和妈妈不停地聊天。丹丹就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
  “你和他离婚了,这孩仓就不该姓顾了,跟你姓章吧!”外婆跟女儿商量着。
  “我也这么想,你说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好呢?”
  外婆想了一下说:“要不明白咱一起去邻村姊妹岩庙里问问,看看这孩子命相再定名字吧!”
  舅舅和舅妈也表示赞成。在乡下,这小孩取名可不是小事,得看看星相,五行啊,可马虎不得。
  第二天,外婆带着妈妈、舅舅和丹丹一起上路。
  走了一个上午才到姊妹岩,外婆进庙烧香后出来,在一个算命先生前面蹲了下来,似乎是熟人,外婆还跟他打了声招呼。
  丹丹走到半山腰时就要舅舅背着,这才放了她下来。
  算命先生问清了丹丹的生辰八字后,略一沉思道:“这孩子啊,命硬得很,五行里面缺水又缺木,取个名填着吧。”
  外婆不相信似地问:“丹丹怎么会命硬呢?那得取得好名字。”
  舅舅想了半天:“就叫章沐吧,水木齐全,你看多好的字!”
  外婆和妈妈都很高兴,连连称赞舅舅聪明,想得周到。
  算命先生身边的小男孩正津津有味地切蚯蚓,丹丹听那些大人的话难懂,便被这些奇怪的小虫吸引住了,她看得好奇,凑上去问道:“喂,这些是什么虫啊?切了几段还能动?”
  “这你都不知道吗?”男孩转过头来,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蚯蚓啊!”
  算命先生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肩膀:“辉伢子,一边玩去!莫耽误我做生意!”
  小男孩听话地将蚯蚓转移得远了些,丹丹跟过去不解地问:“你抓这么多干嘛呀?”
  “玩喽!你知道吗?我还可以根据蚯蚓的大小来算出它的年龄呢!”小男孩得意洋洋。
  “吹牛的吧?”丹丹很是怀疑:“那你能算出我几岁了吗?”
  小男孩噗哧笑了:“你又不是蚯蚓,哈哈哈。”
  丹丹羞得满脸通红。
  “丹丹乖,女孩子家的,不要去玩那些蚯蚓哦。”外婆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柔,边牵起丹丹的手。
  丹丹回过头来看了地上的蚯蚓一眼,小男孩大声喊:“喂,我送你一条蚯蚓吧!你没见过它们吧!”
  丹丹咧嘴一笑,刚想回答,妈妈不耐烦地对男孩说:“你是谁家小孩啊?这丑虫还拿来送人!”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算命先生轻拍他的肩膀:“辉呀,一边玩去。”
  丹丹依稀记得这是老行生第二次说同一句话了。
  回到外婆家后,顾丹丹正式改名为章沐,小名沐沐。
  外婆很疼爱沐沐,虽然在乡下,没有城里的锦衣玉食,但她总是变着法子做些好吃的米糕、菜饼给外孙女吃。沐沐留在外婆家,而妈妈继续去城里工作,每个月都会按时寄生活费给她。离开妈妈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沐沐很想家,每次都只能看着妈妈的照片发呆。爸爸的照片全部都被妈妈收起来了。她想不起爸爸的面容。而突然有一天,照片不知为何弄丢了,沐沐并不觉得十分难过。她越来越依赖外婆,越来越喜欢围绕在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身边,听她讲那些老掉牙但在她看来尚很新鲜的故事。
  外婆和舅舅家住在一起,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含莘茹苦地把舅舅和妈妈拉扯大,这是舅舅告诉沐沐的。她那时候还不懂“含莘茹苦”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人是如何被“拉扯大”的。她是真的喜欢外婆了,跟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很亲近。村里的其他小伙伴有时候很怕外婆,因为无论是哪家小孩闯了祸,外婆都会严厉地教训他。但外婆对沐沐却是格外的好,总是温言细语地对她说话,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似地宠着。
  舅舅家的房子是简易的平房。沐沐和外婆住在西厢房,沐沐住在外间,外婆住在里间,但大多数时候外婆和沐沐一起睡。房子里的陈列简陋,但沐沐的房间被外婆收拾得干净利落,还贴了两张从城里带来的卡通图片。沐沐的小床上堆着妈妈给她新买的布娃娃,是一只黄色的小狗。在外婆的身边,日子总是过得安宁快乐,远离了爸爸妈妈的争吵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沐沐第一次这样想,那年,她还不到六岁。
  舅舅和舅妈结婚两年还没有生小孩,把可爱的沐沐当自己的女儿般宠着。沐沐常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去门前的小溪中捉螃蟹,捞虾子,常常是一无所获,村里的其他大孩子总可以捉到很大的螃蟹和捞到很多的虾子。她喜欢并习惯了傍晚时分舅舅家房子上空飘起的炊烟,随风起舞。那是舅妈在厨房辛勤准备着今天的晚餐。接着是外婆悠扬响亮并拖得很长的声音:“沐沐,回家吃饭了!”
  沐沐总是大声地应着外婆,她喜欢回这个让她感觉幸福的家。
  乡下的生活自然无法跟城里相比。端上桌的总是自家种的青菜,外婆泡制的腌萝卜,偶尔会有沐沐爱吃的牛肉。但外婆总是像从不愿亏待她似的,每次都要为她煎上一个荷包蛋。沐沐有时候会很想念以前妈妈带她去吃的美味汉堡包和薯条,有一次下午终于忍不住跟外婆说起来:“外婆,我好想吃薯条哦!”
  “啥?”正收拾柴禾的外婆缓缓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就是薯条嘛。很好吃的。”沐沐也不知道如何向外婆解释清楚。
  “哦!红薯条是不是?这个你外婆可会做啦!沐沐你别急,外婆这就做给你吃!”外婆欣喜地对沐沐说。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柴禾,从里屋拿了些红薯出来,沐沐望着那些形状怪异的红薯想:难道松软好吃的薯条就是这个硬硬的红薯做出来的吗?外婆还真是厉害哦!
  她真没想到爱吃的薯条其实外婆就会做,她有点后悔没早点说出来,不过现在讲了还不算晚。她高兴地在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亲了一下:“外婆,你好棒啊!”
  “沐沐,我的乖乖,你想吃啥外婆就给我弄啥!”外婆乐呵呵地笑着,用了刮了一下沐沐的鼻子,沐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第三天,沐沐就吃到外婆特意为她做的“薯条”。可是味道完全不同,沐沐心里很失望。外婆把薯条拿给了村上的其他小孩吃,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嘴甜地夸外婆会弄。沐沐不相信似地多吃了几个,发觉味道还不错,只是不像以前吃的那么松软,这种金黄的薯条香香的,吃起来比较硬,但吃多了后沐沐竟然喜欢上了这种外婆自制的薯条。外婆心疼她,就经常做给她吃。不知不觉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夏天沐沐生日的时候,妈妈回来看她,带了她喜欢吃的汉堡包和薯条。沐沐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啃着汉堡包,往嘴里塞薯条的时候,她用力一咬,一不小心咬到了嘴唇,她哭着向妈妈说:“妈妈,薯条太软了,外婆的薯条比这好吃……”
  妈妈拍了拍沐沐的背以示安慰。她转向沐沐的外婆,疑惑地问道:“妈,你也会做薯条吗?”
  “哪里。”外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就是你小时候也吃过的红薯干嘛!沐沐这孩子爱吃,我就常做喽。”
  妈妈笑了,她那时候才知道,红薯和马铃薯,原来都可以制成可口的“薯条”。
  “沐沐,你今年六岁了,要开始上学了,以后要多听外婆和舅舅的话。”妈妈望着可爱的女儿认真道。
  沐沐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地:“我不要上学,我只要和外婆在一起。”
  外婆走过来用皱皱的手捧着沐沐的脸:“傻孩子,要用功念书哦!外婆才会喜欢你!”
  “外婆,那你跟我一起去念好不好?”沐沐扑在外婆怀里撒娇。
  妈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舅妈从里屋走出来:“沐沐,你不好好读书,外婆就不要你了!”
  “真的吗?”沐沐怯怯地望着外婆,外婆满脸笑意轻轻点头。
  沐沐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那我一定好好念书,长大后做薯条给外婆吃!”
  外婆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她的外孙女沐沐是如何地懂事。
  三
  这天一大早,外婆就亲自起床为全家准备早餐,饭桌上有平时吃不到的菜,沐沐爱吃的牛肉、猪蹄都端上来了,还特意将沐沐的荷包蛋加到了两个,仿佛是一顿正式的大餐。外婆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沐沐看到外婆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跟天上的白云似的。
  妈妈首先发话了:“沐沐,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好好念书了,妈妈和舅舅今天送你去学校,以后要听老师的话,和小伙伴们要团结。”
  沐沐望着新买的书包出了神,舅舅大声说:“沐沐,学校离这里不远,才一里多路。”
  沐沐也不知道这“一里”窨是多长,只是立刻紧张地问道:“那,外婆在家门口可以看到我吗?”
  舅妈笑了:“沐沐,外婆当然可以看到你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了!”
  沐沐望着外婆,郑重地点点头。
  外婆给沐沐夹了一大块牛肉,怜爱地说:“沐沐,吃饭吧,别让菜都凉了,来,多吃点!”
  吃完早饭,沐沐背着漂亮的新书包随妈妈和舅舅一起去学校。
  外婆朝她挥挥手:“沐沐,放学早点回来,外婆在家里等你啊!”
  沐沐不时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外婆,她突然想:我上学的时候外婆怎么办呢?我想外婆了怎么办呢?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她马上挣脱了妈妈的手,转身跑回了家。
  沐沐一下子扑倒在外婆怀里:“外婆,我不要去上学,我要在家里陪你。”
  外婆扶起她,帮她拍拍新书包上沾上的尘上,轻声地说:“这孩子,外婆也想你呢!”说完背过身来,拿起手绢擦去了几滴因为欣喜而流的眼泪。
  “好吧,沐沐,外婆送你去上学”外婆高兴地说,紧紧牵起了沐沐的小手。
  一行三人,可能算是当天报名中送小孩上学队伍最庞大的了。
  妈妈对舅舅笑着说:“这孩子不知为啥特喜欢她外婆,连我这个妈妈都不重要了,呵呵。”
  学校距舅舅家的确不远,沐沐第一次看到操场上很多的小朋友在玩,有些比她的年龄要大一些,妈妈把她领到一个胖胖的女老师面前说:“沐沐,这是周老师。”
  “周老师好,我是章沐。”她想起刚才在路上外婆教她说的话。
  可是外婆呢?怎么不在我身边?沐沐顾不得多想,撒腿就跑,妈妈向老师道歉后急急地跟出来:“沐沐,你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她跑得更快了,一边哭着说:“我要去找外婆,外婆呢?”
  “砰”的一下,她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眼冒金星,头疼得厉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跑过来抱住了她:“沐沐不哭,其他小朋友看到会笑话的。”
  “哈哈,这么大还哭鼻子,真是羞!”一个小男孩嘲笑道。那声音,在沐沐听起来,似乎很熟悉。
  沐沐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泪,唔?眼前的这不就是上次那个玩蚯蚓的小男孩吗?
  她一时忘了头上的痛,开心地笑了:“是你啊!你撞了你我的头?”
  那小男孩看到她也想起来了:“哦,你就是那个丹丹?”
  妈妈在旁边也笑了:“呵呵,你们俩还认识啊!真不简单!”说完拉起小男孩的手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杨辉。爸爸说是光辉的辉。”小男孩口齿伶俐地回答。
  “哦,杨辉小朋友,这就是你的新朋友。”她把沐沐推到他面前:“她叫沐沐,以后你们可以好好相处啊!”
  “才不是新朋友呢!”沐沐噘起小嘴否定着,又冲杨辉格格地笑起来:“我们算是老朋友了,对不对?”
  “来,我们拉钩!”杨辉伸出小指头,“拉过钩就是好伙伴了!”
  两个小手指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然后她们嘻嘻哈哈地去寻找外婆。
  舅舅帮沐沐办理入学手续,老师不知道怎么将“章沐”听成了“章沫”,舅舅也没看得仔细,拿着学生卡给沐沐的时候,妈妈才发觉:“咦?怎么这‘沐’字,好像不对吧?”
  “呵呵,我们这里‘沐’和‘沫’的发音区别也不大啦!”舅舅笑着开脱。
  “这孩子,看来是天意了,那就叫章沫吧,反正一样有水有木。”外婆很开明的说。
  这个小小的女孩又一次更名,就这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有了一个新名字:章沫。幸好读音差不多,大家也都不太在意了。
  妈妈把章沫安排好后就回城里了,年幼的章沫从此开始了朝九晚五的读书生涯。
  农村里的幼儿园条件相对差一些,没有很多新奇的玩具和可口的零食,可他们的老师很亲切,常教给他们一些好听的儿歌,班里有二十几名小朋友,都来自附近的几个村,章沫很巧合地和杨辉成了同桌。
  周老师教他们算术,道具是手指头。章沫的领悟力很强,总是一学就会,周老师常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有着令同学们羡慕的漂亮书包和公主裙,因此她有着些微的骄傲和自豪。
  杨辉却是个稍显缅碘的孩子,在班上表现得并不活跃,但细心的章沫慢慢发现,老师并没有教的很多东西,他居然都懂。比如蚯蚓为什么切断后还会活着。
  他们每天一起放学回家,杨辉家比章沫外婆家离学校要远,所以他们可以同路到章沫的外婆家,一起在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然后杨辉独自回家。早上,杨辉早早的来到这里等候章沫一起上学。
  外婆很喜欢这个憨厚可爱的小男孩,晚饭经常添上一副碗筷,有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外婆问了杨辉的生辰八字,从此沫沫就一直叫他“辉辉哥”。
  辉辉哥。多亲切的称呼啊。沫沫乐得叫,杨辉也乐得答应。
  外婆仍然常做一些拿手的点心给沫沫吃,这时候,沫沫总会带一些到学校给辉辉哥吃,杨辉在同学面前说话并不多,只有跟章沫在一起时,才会不停地说话:“你外婆做的饼真好吃哦!我要是有一个那样的外婆就好了!”
  章沫听得心里乐滋滋的,有一次讲给外婆听,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得跟花朵一样:“呵呵,沫沫,外婆也很喜欢辉辉呢!”
  一个学期很快地结束,期末考试的时候,章沫考了全班第二,而辉辉则是各门功课都是满分的“状元”。
  外婆笑得合不扰嘴。像过节般忙碌着给两个孩子做点好吃的。
  寒假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沫沫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中午的时候,外婆来叫沫沫吃午饭才发现这孩子不知去向。同行的小伙伴们都未察觉沫沫的离开。外婆着急得快要哭出来,马上发动全家人寻找沫沫,可半天仍不见踪影。晚上的时候,沫沫被一个女人背着送回来了,跟在一起的还有杨辉。外婆抱着沫沫流下了两行清泪:“傻孩子,终于回来了!你可把外婆急坏了!你是去找辉辉哥了吗?”
  “嗯。”沫沫重重地点头,她扯着外婆的衣角带她到屋外的空坪上,指着一个雪人说:“外婆你看,这是我今天堆了很久的一个雪人,你看,像辉辉哥吗?”
  “哦,你就是要找我来看这个吗?”杨辉问道,又马上摇摇头,“哈哈,一点都不像我,你看我来堆一个。”
  外婆在旁边制止:“天这么冷,进屋吧,你们别玩雪了!会冻着的。”
  两个孩子都赖在原地不肯进去,外婆也只好陪他们静静地站着。
  一会儿的功夫,原来小雪人的旁边堆起了另外一个,外婆乐了,这雪人乍一看,还真跟外孙女有几分相像呢!
  “辉辉哥,我觉得我堆的你比你堆的我要好哦!”沫沫就是不服输。
  “什么我堆你你堆我呀!反正我觉得都不错啊!”辉辉浅浅地笑了,那一刻他觉得天气寒冷心里却温暖,有这么一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妹妹,真是令人开心。
  他从被雪覆盖的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树枝,把它放在了两个雪人的手里,一根长长的枯枝,把两个可爱的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沫沫高兴地拍手:“辉辉哥,你好棒哦!”
  说完又朝外婆一笑,仰起可爱的小脸问道:“外婆,这样我和辉辉哥就不会分开了,是不是?”
  “那当然啦!”外婆敷衍地应着,赶紧趁机把两个孩子拉进屋里烤火,他们的小手早已冻得通红。
  晚上杨辉就住在外婆家里,两个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第二天要给雪人身上再加上些什么。
  次日天气很冷,雪已停了,两个小孩很早就起来了。
  外婆做好早饭找到他们的时候,才发现屋外空坪上两个小雪人不知何时已戴上了沫沫那顶红色的帽子,其中一个头上还扎起了美丽的蝴蝶结。
  辉辉的妈妈上午的时候把辉接回家了,辉辉走的时候叮嘱沫沫一定要照看好那两个小雪人。沫沫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天早上,天气放晴了,沫沫一大早就去看雪人。可是到了空坪,那两个白白的雪人却不见了,地上有一大滩水缓缓地流淌着。她生气地进屋朝外婆嚷:“外婆,是你把雪人藏起来了是不是?”
  外婆正在专心致志地做饭,她扯了扯身上的围裙随口答道:“雪人?没有啊,不过帽子和蝴蝶结我替你拿回来了。”
  “骗人!”沫沫显然不相信外婆:“快把我的雪人还给我!”
  舅舅从外面走进屋,真不明白一向懂事的沫沫为何生气,沫沫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
  舅舅乐了,刮刮沫沫通红的小鼻子笑道:“小傻瓜,好好念书啊!太阳出来,雪就融化成了水,所以雪人不见了!”
  “才不是呢!雪怎么会变成水?”沫沫继续不依不绕:“怎么办?辉辉哥的雪人怎么办?舅舅,你赔我的!”
  “怎么赔?”舅舅灵机一动,“下次下大雪舅舅赔一个雪人给你好不好?”
  沫沫破涕而笑:“那好吧,不过要赔的是两个哦!”
  这一年冬天却没有再下一场雪。
  寒假结束回到学校,沫沫向辉辉哥讲起“赔雪人”的故事,杨辉大笑:“沫沫,真是小笨丫,有太阳照射雪肯定会融化的嘛!”
  沫沫又一次羞得满脸通红。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她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动物就叫蚯蚓时,也遭到了他的一片嘲笑。
  她假装生气的样子把脸扭到一边:“辉辉哥,你再笑我我就理你了!”
  杨辉马上伸出手指头,一字一顿地说:“沫沫,我们拉过钩的,无论怎样都是好朋友哦!这个是不能改的啊!所以你不能不理我呀!”
  沫沫在心里偷偷地笑了。
  四
  年少无忧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小学三年级。成绩优秀人缘也很不错的章沫一直担任着班上的班长。杨辉的成绩始终保持着第一名,但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参加班里的各项活动也不太积极,老师便要他担任学习委员。这时候教他们的不再是那个胖胖的周老师,而是一个近五十岁的瘦老头。他姓刘,鼻梁上那幅与他脸形很不相称的大框眼镜从不见他取下,对学生甚是严厉。
  那时候的章沫已开始写一些零散的日记。她仿佛天生就对文字敏感。老师布置的每篇作文她都能写得流畅而动人,这一点深得刘老师的喜爱,自然就将她看得与众不同些。他常在课堂上将章沫的文章作范文朗读、解析。章沫的心里溢满了自豪和欢乐,每次回家都会跟外婆重述刘老师夸奖她的话。外婆听了总是咧开牙齿快全部脱落的嘴大笑。
  一次作文课上,刘老师给大家布置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小伙伴》。章沫毫不犹豫地写了杨辉。自从相识到同桌,“抓蚯蚓”、“碰头”……所有的经历都被她描绘得简单动人。章沫的作文交上去后得了个红红的“特优”。而杨辉交上去的作文只有一句话:参看章沫的文章,我们是最要好的伙伴,事迹一样。
  刘老师把这句话在课堂上念给同学听的时候,大家哄堂大笑。刘老师严厉斥责杨辉,要求他重写。杨辉就把章沫的文章稍加改动交上去。他对数字很有天赋但却不怎么热爱文学,这一点与章沫是完全相反的。
  刘老师并未原谅杨辉的此举。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实在是“太不尊重”了。刘老师愤怒地撤去了杨辉“学习委员”的职务,在教室宣布的时候杨辉依旧是默不作声。教室里其他的同学窃窃私语谁来接任的问题。而杨辉只是把目光望向窗外,静静看着枝叶繁茂的树发呆。
  章沫站出来大声讲:“刘老师,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写的人不是他,他就不会这样了,惩罚我吧!”
  刘老师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然后朝大家摆摆手:“你们谁都不要说了,杨辉同学一向是高傲得很的,成绩又怎么样?难道就可以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
  教室里是死一般的安静。
  “那好,刘老师,我也辞职。”章沫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轻声却语气坚定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共进退。”
  班里的同学呆了,敢当面这样反对刘老师的,恐怕章沫是唯一的一个吧。
  “反了!真是反了!”刘老师气得青筋暴起,走到讲台边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
  “那好,你们两个都不要当班干部了!你们是好朋友!哼!”刘老师是真的生气了,但也没立即宣布新的接替人选。
  那天放学后一起回家,章沫颇为开心地对杨辉说:“辉辉哥,你看这样多好,我们乐得清闲,真自在啊!”
  杨辉很过意不去似地说:“难为你了,沫沫,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高兴。”
  一周后,章沫被刘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她心里忐忑不安着。莫非又要挨骂?
  没料到刘老师笑眯眯地对她说:“章沫,前几天那篇作文……”
  “老师,您不要再怪杨辉了,都是我的错!”章沫打断他的话抢着说。
  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本本:“你别急!你那篇《我最喜欢的小伙伴》写得很好,我把它送到《小学生作文》月刊编辑部去了,它们决定下期刊登你的文章,这是他们为了鼓励你发给你的‘优秀小作者’荣誉证书。”
  “真的吗?”她急不可耐地摊开了荣誉证书看到自己的名字,没错,的确是章沫。她高兴得活蹦乱跳。
  “章沫,以后要多练习写作,你是很有潜力的,班长还是继续当吧!这是其他许多同学的意思。”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章沫突然脸红了。自己前几天都跟刘老师说了些什么呢?他是如此用心良苦地栽培着自己,我怎能让他失望呢?
  于是,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老师,对不起,我想我会加倍努力,请相信我。”
  她拿着荣誉证书快步离开办公室,她想尽早让辉辉哥分享到她的喜悦。是的,文章中所有的灵感和细节都来源于辉辉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回到老师,她欣喜万分地告诉了杨辉,杨辉开心得手舞足蹈:“是真的吗?快让我看看证书。”
  章沫把鲜红的荣誉证书递给他,他确定没有弄错之后,挥着红本本在教室里大叫:“沫沫的文章要发表了!就是那篇《我最喜欢的小伙伴》!”
  平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杨辉突然大声嚷嚷,同学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听说章沫有文章发表,大家潮水般向她这里涌过来,每个人都争抢着要看荣誉证书。结果一个不小心,被撕成了两半。
  那个男孩拿着证书的一半大声地念着:“章沫同学,恭喜你荣获‘优秀……’”他停顿了一下,“唔,另一半呢?”
  他转过头来寻找,却挨到了杨辉重重的一拳。
  “你撕坏的,是不是?”杨辉气急败坏地又揍了那男孩一拳,一边嚷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沫沫的文章第一次上月刊,你给我赔!”
  章沫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个一向沉默温柔的辉辉哥居然动手打人了,真让人不敢相信。她连忙跑过去拉开杨辉,生气地质问:“杨辉,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那个挨拳的男孩捂着脸说要去告诉刘老师。
  章沫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他:“如果你要去告状,就得先赔我的证书!如果你不去,证书就算了,随便你。我还是班长,说话算话。”
  小小的章沫已有了大人的气概,那个男孩大约是被她的气势折服了,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座位。
  章沫是真的生气了,一下午都不跟杨辉说话。她细心地替那个挨打的男孩揉揉痛处,说着一些赔礼道歉的话。
  晚上回家的时候,杨辉走在章沫的后面,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章沫想起以往两个人都是一路说说笑笑回家,这一次却气氛僵僵的怪令人难受。
  快到章沫家的时候,杨辉怯怯地说了声:“我明天早上还是来这里叫你一起上学,你不要先走了哦。”
  章沫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大声说:“杨辉,我是班长,有些事情你要听我的。你要好好念书,不许跟同学打架,即使是为了我也不可以。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遭到别人的厌弃。”
  “可是,沫沫,我答应过你妈妈,说要好好照顾你。”杨辉望着她认真说。
  沫沫看着他黑黑的眼珠在夜里发出的亮光,噗哧笑了:“辉辉哥,谢谢你,不过以后真的不要再打架了!”
  “那我们和好了,来拉钩!”杨辉走近她伸出小指。
  沫沫笑得很开心:“我们是最好的伙伴,永远都是。”
  两人一同写完家庭作业后,杨辉高兴地回家了。沫沫却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她和辉辉哥永远都是好伙伴,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晚上章沫把撕成两半的荣誉证书拿给外婆看。外婆拿起老花镜瞧了个仔细,又把章沫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这个乖乖的外孙女长大了一定会有所作为的。外婆想得心花怒放。
  五
  一个月后,章沫的那篇《我最喜欢的小伙伴》刊登在了《小学生作文》月刊上,小小的学校轰动了,章沫仿佛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妈妈偶尔也来看看她。看到女儿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成长,一天比一天懂事,她有说不出的欣慰。
  “沫沫,我的乖女儿,你一定要更加努力!长大后必定会出人头地的!”妈妈跟章沫讲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句了。
  妈妈有些反对沫沫刻意往文学路上发展。她常说,一个女孩子坚持写作是件痛苦的事情。因为写作需要孤独和灵感。写作的人是寂寞的,他们又往往比常人更加多愁善感。过多的敏感就会产生比一般人要多许多的伤痕。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它太自闭,不利于孩子的健康。
  她希望沫沫能学好所有的课程,考入理想的初中、高中直至大学,做一个正常的优秀的人,将来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体面的工作,可以光宗耀祖,可以让章沫的爸爸后悔他当初抛弃她们母女的决定。是的,她的婚姻已经残缺不全,现在唯一的赌注和指望便是女儿了。
  沫沫九岁生日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六。中午放学后,她和杨辉一起回家。舅妈正在河边洗衣服,两个小孩子跑过去在边上玩。沫沫帮着搓洗衣服,她把洗衣粉涂在脏衣服上,冒起了许多五彩六色的泡泡。
  突然,杨辉像是发现新大陆般高兴地说:“沫沫,这些泡泡很好看啊!我们自己来制作怎么样?”说着跑到旁边的竹林里削了些细心的竹筒过来,拿一只递给沫沫:“可以拿这个来吹泡泡了,但记住不可以吸水进去啊!”
  舅妈赶忙站起来劝住他们,两个小孩撒腿就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才发现外婆去后山拾柴禾去了。他们从家里搜出些洗衣粉来,加一点水,轻轻搅拌一下,然后用自制的吸管点水,再用小嘴一吹,哇!好大好漂亮的泡泡哦!
  章沫看得都呆了,他们一起不停地吹,许多泡泡在阳光下四散飞舞,绚丽多姿。
  “沫沫,你说这些泡泡为什么那么快就消失了呢?”杨辉边吹边问。
  章沫略一沉皿:“美丽的东西总是不肯停留太久。泡泡就是这样吧。”
  “呵呵,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停留很久的一般都不美丽喽!”杨辉哈哈大笑。
  章沫也跟着笑了。她不知道那句话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只是杨辉刚刚问起她时,她突然就想到了,用作答案似乎很贴切。她开始反复地念着,想要深切体会那句话的含义。美丽的,真的不肯为谁停留么?那漂亮的妈妈呢?还有,那个快要从记忆中淡出的爸爸呢?他现在在哪里?他真的不要我了吧!只有外婆才是最疼爱我的人。还有辉辉哥。她看到肥皂泡里映着的自己的眼睛,漆黑而明亮。
  她出神地思考着,一不小心将洗衣粉水吸了一大口进去,一阵猛烈的咳嗽。杨辉急得脸色苍白,马上找来了舅舅和外婆,立即灌了些清水来冲洗,却无济于事。
  “快背这孩子上姐妹岩,这是什么劫啊!”外婆急得直跺脚,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当然是送医院了!”舅舅争执道。
  杨辉迅速地把她放到背上,舅舅一把抢过来:“你背得动吗?”
  经过几个小时的山路,好不容易到了乡医院,医生简单地问了情况后便经验十足地说:“要洗肠,快点!”
  杨辉焦急地站在医院的过道上等待,他心中懊悔之极,事情怎么会这样?万一沫沫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两个小时后,等得焦头烂额的杨辉终于又看到了活泼可爱的沫沫。她对他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辉辉哥,我没事!”
  他顿若吃了颗定心丸:“都怪我,沫沫。我真的……”
  沫沫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看来我以后会飞黄腾达了。”甜甜的笑容一直挂在她的脸上。
  杨辉突然觉得沫沫,仿佛一下子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刚刚沫沫出了问题,他要怎么办。
  外婆狠狠地批评了杨辉和章沫,这让二人惭愧又吃惊。一向温和的外婆生起气来还真是吓人啊。
  沫沫的妈妈来看她时,听外婆讲起这件事大发雷霆,她绝不允许她最重要的女儿遭遇丝毫闪失。
  “沫沫,以后不要跟那个杨辉在一起玩了,他会带坏你的!”妈妈厉声道。
  “没有,妈妈,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章沫小心翼翼地保证。
  妈妈很恼火,她认为章沫当面顶撞了她,她大声地说:“你能保证什么?下次不是喝洗衣粉水,说不定就被淹死了,叫你听妈的话,要认真学习,不要再跟那个什么坏小子一起胡作非为!”
  “妈妈!辉辉哥不是什么坏小子!我们也没有胡作非为啊!”章沫对妈妈的用词非常反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了章沫粉嫩可爱的脸上,她哇哇大哭地跑去找外婆。
  外婆正从菜地里回来,她一手护住沫沫,一边朝女儿责备道:“沫沫还是个小孩子,你打她干嘛?!”
  “就因为还小,才要加紧管教!这么小就疯疯癫癫不学好,长大了还得了!我的话她现在都不听了,她还听谁的?”妈妈满脸怒气。
  沫沫泪光闪闪地望着妈妈,她一下子觉得眼前这个面目凶恶的女人一点也不像漂亮的妈妈。
  “好了,不就一点小事了!我以后管好沫沫就是了!这孩子一向都很听话。”外婆叹了口气。
  “外婆,为什么我不能和辉辉一起玩呢?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啊!”章沫躲在外婆的身后怯怯地问道。妈妈刚刚给了一巴掌的脸上还在热辣辣地疼。
  “沫沫,跟妈妈保证,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贪玩!”外婆用手示意沫沫。
  “嗯,妈妈,我会认真读书的。”章沫郑重地点头,“但是辉……”
  她还没说完,妈妈就一下子笑起来:“沫沫,听妈的话,就算是妈求你了,你现在没有爸爸,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章沫有点六神无主了。她只知道外婆和辉辉哥是最疼爱她的人,但妈妈的旨意看来是不能违抗的。她明白妈妈的个性,任何事情只要是妈妈做的,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她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姑且先答应妈妈,但背地里依然可以和辉辉哥是好朋友。反正妈妈又不会在外婆这里呆很久。想到这里,她狡黠地笑了。
  她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十分温和乖巧地对妈妈说:“我知道了,妈妈,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让你失望!”
  妈妈很满意地笑了,她用手捧着女儿的脸,眼里满是笑意:“打疼你了吧。妈妈刚刚太生气了。”
  “一点也不疼了。”章沫违心地说。
  不出章沫所料,几天后妈妈又回到了城里,她在上学的路上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杨辉听,后者笑得前仰后合。
  “沫沫,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会骗人哦!而且骗的是你妈。”
  沫沫马上用手掩住辉辉哥的嘴。刚好旁边有同学经过,一个小男孩夸张地笑起来,大声地叫道:“哦!亲嘴喔!”
  二人羞红了脸。
  六
  很快就到了小学六年级,那时候章沫的作品已写了满满六大簿子。大多是日记性质的东西,她细心地记载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外婆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辉辉哥已长高了很多,都快到一米七了,而沫沫已接近一米六了。舅舅和舅妈仍然没有生小孩,这几乎成了外婆除沫沫外最牵肠挂肚的一件事了,而妈妈,仿佛是客人般,每次来去匆匆,都是那么短暂的停留。
  六年级的课程比以前紧张多了,很快要参加中考,沫沫便暂时停止了写作,她和杨辉的成绩已不相上下。
  沫沫中考前夕的大热天,舅舅和舅妈喜得一子,取名章咏。从此,家里就多了个可爱的新成员。
  小学毕业后,章沫和杨辉顺利地考上了镇上的初中。
  而他们,却分配在不同的班级。
  学校距沫沫的外婆家有十几里路。那时候,年仅12岁的章沫和杨辉开始了寄宿的生活。
  章沫一点都不习惯学校的住宿环境,二十几平方米狭小的房间里,架着许多上下床。这里面居然住着二十多位女生。她虽然一直生活在乡下,但由于始终有外婆一家人的悉心照料,她仍然像个小公主般备受宠爱。许多事情她也不能自由,比如叠被子,洗衣服……
  食堂的饭菜味道也很不好,学校的菜式很少,而且常常是三四天都不会变换,沫沫非常不习惯。外婆经常托村里的人带来一些油炸红薯干等一些她爱吃的食品过来。每次,她都约好杨辉一同分享。
  杨辉第一次到章沫的宿舍是在开学三天后,他实在难以想像小小的章沫可以在这里很好的生活,他有些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杨辉的家境一向不好,他很小就特别懂事,知道替家人分忧,而且趁假期去山上挖点药材换点收入……他非常能吃苦,学校清苦的生活对他来说与家中没啥两样。
  他走进宿舍一眼就找到了章沫的床位。她的床上堆着许多的杂志读物。被子叠得有模有样,只是章沫这时候不在宿舍。问其他的同学才知道是下铺的一个女孩替她叠的。同学们笑着说章沫学了一上午都没学会怎样叠,生气地说自己没这天赋就放弃了。
  正说着,章沫和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跑了进来。
  “咦,辉辉哥,你怎么来了?”章沫见到他有些惊奇。
  “来看看你啊,呵呵,被子叠得不错嘛!”杨辉笑了笑说。
  章沫一下子满脸通红,她不好意思地说:“辉辉哥,你还来取笑我!还好啦,幸好刘雁帮我!”说完拉着刘雁说:“啊,忘了介绍,他叫杨辉,是我……”
  “我是她表哥。”杨辉抢着说。
  “你好!”刘雁微笑着向杨辉伸出手:“我是沫沫的下铺刘雁。”
  这个女孩的笑是温和干净的,与章沫的肆无忌惮完全不同。杨辉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静一动的结合,注定了刘雁会和章沫成为好朋友,她们也注定在彼此的生命中会是重要的角色,当然,她们谁也没有料到,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们会有一段复杂的情感纠葛。
  往后的岁月里,常常是章沫杨辉刘雁“三人行。”
  周末的时候,他们相约一起爬山。到山顶的时候,章沫觉得自己异常幸福。这样的两个好朋友,都在自己的身边。
  章沫仍然坚持写作,不时会有文章发表。这些消息她都一一告诉外婆,但是瞒着妈妈。她保留着写日记的习惯,每年都会写上满满的一大本。偶尔,她还会收到学校其他同学的信件,说要与她这位才女交个朋友之类的,她总是淡淡一笑,从不回复。朋友是相互了解的。有杨辉,有刘雁,她就够了。
  她在学校人缘相当好。她最好的朋友自然就是同班同学刘雁。她们简直形影不离,仿佛谁也离不开谁似的。刘雁的学习成绩比章沫稍差,但在绘画方面却是一流的好手。杨辉有副好噪子,时不时哼出几曲流行歌曲,总能赢得周围的掌声。这三个人,一个爱好文学,一个喜欢唱歌,一个热衷绘画,很快被学校的同学封为“三才人”。
  沫沫哭笑不得。只有她知道“才人”其实是古代帝王嫔妃的等级称号。
  刘雁的作文总是无法获得高分,便向章沫请教。章沫一本正经的样子:“要写好作文,得先写好日记,慢慢练成终能成功。”
  从此之后,刘雁便养成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一学期过后,刘雁的写作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作文也不再是令她头疼的事了。她内心非常感激章沫。
  有天中午,章沫感冒头疼得厉害,一个人呆在宿舍,便卧在刘雁的床上休息,刘雁出去替她买感冒药。章沫翻来覆去,难受得很,她心烦意乱地拿掉枕头,下面竟是未合上的刘雁的日记本。她很惊讶地看到了一行字:他真是与众不同的,他的音乐才情令人目眩神迷。
  她不知道十三岁的刘雁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句子。她猜测文中的那个“他”会是谁呢?看来,刘雁已被“他”迷住了。
  正独自思考着,有人喊了声“章沫”。她飞快地盖上了枕头,仿佛若无其事般休息。
  “刘雁告诉我你感冒了。怎么样?好些了吗?”杨辉大踏步走了进来,她看到熟悉的辉辉哥关切的眼神。
  她微微地笑了:“没事的,别担心。”
  杨辉把手放在章沫的额头上,他惊呼一声:“哇!好烫!”
  章沫体会到一阵暖流注入心田。她突然期待他的手就这样一直贴着她的头,不要放开。这是种小小的温暖的愿望。
  可他的手终究拿开了,他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看到他脸上心疼的表情,居然忘了不舒服,心里开心得很。
  “沫沫傻丫头,怎么会感冒呢?这么大了都不懂事照顾自己。”他皱着眉头责备。
  “辉辉哥,好郁闷啊,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沫沫撒娇道。
  她立刻听到他好听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想和你再去吹吹风……”
  他边唱边拿着杯子喂她喝茶。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柔声道:“辉辉哥,你……”
  门开了,她要说的话也只好中断。
  刘雁拿着药进来了。她拿着两粒胶囊送到章沫的嘴里:“吞下去,过会就好了!”
  看到杨辉,她笑笑:“你这么快就来了,表哥真是关心表妹喔!”
  章沫在那一刻突然捕捉到刘雁目光里别样的深情。她想起枕头下的文字,还有辉辉刚刚为她唱的歌。日记中的那个音乐才子,就是辉辉哥吗?
  她一下子觉得惶恐。没错,就是辉辉哥了。刘雁很喜欢他。那么杨辉呢?
  “沫沫,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刘雁关切地问道。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她闭上眼睛,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杨辉的影子。
  原来,我一直都喜欢着他吗?不然,我怎么会如此在乎他?只要猜到刘雁日记里写的人是杨辉,她的心就会刺痛。
  十三年来,第一次体会到刺痛的感觉。五年那年遗失布娃娃,以及妈妈的一巴掌,都不曾让她如此心痛。
  这就是爱情吗?她不明白。
  七
  树木抖落黄叶又变得葱茏,花落又花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章沫就该初中毕业了。
  初三的学习充满激烈的竞争。章沫,杨辉,刘雁的成绩已不相上下,他们依旧是很好的朋友。
  毕业前夕,应杨辉的邀请,章沫和刘雁一起去了他家一趟。
  穿过山村的田间小路,章沫看到一栋歪歪斜斜的平房。章沫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经杨辉提醒,她才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来过这儿,只是未在脑海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刘雁不解地问,你们不是表兄妹吗?那沫沫小时候应该来过她姨妈家嘛。
  “沫沫,你还记得那一年吗?下了很大的雪,你堆了个雪人,要找我一起去看?”杨辉笑着说。
  章沫略一沉思,恍然大悟道:“对哦!后来雪人还化了!”她大声地笑起来,抓住刘雁的手臂猛烈地摇:“雁子,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多笨,居然不晓得雪会融化!”
  刘雁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你们是表兄妹嘛,一起玩的事情很多吧!那时候你们多大?”
  沫沫掐指一算:“嗯,都已经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很怀念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初三了,家里打算让我读个中专,好早点出来赚钱,你看我们家这房子都快塌了。我真是担心!”杨辉摸摸后脑勺,叹了口气。
  章沫摇了摇头:“哎,多可惜啊!你成绩那么好,其实上个高中再考大学前途会更棒!”
  杨辉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办法。我们这很穷,爸妈能送我上个中专就已经很不容易。”
  刘雁也低下了头,她轻声说:“我爸也想让我去考个中专,家里都快供不起了。”
  气氛显得很沉重,章沫摆摆手道:“不谈这个了,嗯,辉辉哥,你爸妈呢?”
  “妈一大早就去山上劳作了,爸爸去姐妹岩了。”
  姐妹岩?自己是多久前听到这个名字的?很熟悉呀。章沫仔细回忆。
  一个熟悉的名字,仿佛一下子唤醒了她童年的全部记忆。
  是的,九年前,她刚从城里来到乡下。那一天,在外婆、舅舅和妈妈的带领下,曾来到姐妹岩朝拜,之后,她的名字就由顾丹丹改成了章沫。
  居然是九年前的事了。章沫简直不能相信。那时候,她第一次在姐妹岩遇到了玩蚯蚓的杨辉,而如今,两个人都面临中考了。
  对了,这有那位算命先生。沫沫依稀记得他跟外婆说自己缺水又缺木,应该取个名字管住她。
  “雁子,你知道吗?沫沫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地上切割蚯蚓,她来问我那是什么,我嘲笑她连蚯蚓都不认识。她一下子就羞红了脸。”
  沫沫冷不丁给了他一拳:“这些糗事你还讲……”
  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阵,刘雁微笑着劝开他们:“真羡慕你们,有那么多美好的儿时记忆,可我的童年生活,却如白开水一般枯燥乏味。幸好初中遇到他们,沫沫,杨辉,你们真是我生命中的亮色。”
  三个人正说着,杨辉的妈妈回来了,章沫一眼就认出了她,九年前,她背着自己回外婆家。而却背着锄头望着两个女孩愣了一下。
  杨辉接过她手中的锄头,指着她们一一介绍:“妈,这两个都是我同学。章沫你应该认识的啊,还有刘雁。”
  “哎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章沫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跟小时候不太一样。我都快认不出喽!”杨辉的妈妈惊呼。
  章沫开心地叫着阿姨,一边和她拉家常,刘雁默默在帮着做些家务。中午一起在杨辉家吃饭。
  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杨辉正走出几步,准备送沫沫和刘雁回家,爸爸回来了。
  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他用手中的棍子探路,刘雁问道:“杨辉,你爸的眼睛……”
  “我爸他失明了。每天去姐妹岩给别人算命挣点钱。别人都叫他杨半仙。”
  “辉伢子,跟谁说话呢!今天生意不好,唉!”老人很不高兴地叹气。杨辉跑过去扶他进屋。章沫仔细一看,才发觉这老人正是九年前替她算命的先生。
  “看来今天屋里有客喽,辉伢子,是谁呀?”章沫很惊讶他的听力是如此地灵敏。
  “哦,爸爸,他们是我的同学,一个叫章沫,一个叫刘雁。”杨辉答道。
  “章沫?刘雁。好好,既然来了就多玩一会啊。我们家只是穷了点,没什么好招待的。”老人笑道。
  “不啦。伯伯,我们还要回家复习功课,下回再来看你喔!”刘雁推辞道。
  杨辉送他们出来,摊开手无奈地说:“你们都看到我家的情况了。我能去读中专已非常难得。刘雁你也一样吗?”
  “是的。我爸工资很低,他能供我上中专也不容易。我理解他,我也想早点赚钱改善一下家里的情况。呵呵,读中专一样是出路嘛!”刘雁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说给杨辉听。
  杨辉拍了拍章沫的肩膀:“沫沫,你们家条件好,你一定要努力啊,考一中,将来再上清华或北大,我支持你。”
  “沫沫,我倒希望你以后是一名出色的作家。”刘雁说。
  沫沫微微地笑了,心里却在想,那么我们的“三人行”呢?就要结束了吗?与她相信了九年的辉辉哥,从此将不会再朝夕相对了吗?
  杨辉心里也很失落。三个人都各怀心事。
  沫沫突然大笑,然后说:“其实我不想上北大,作家也可以当业余的。我很想和你们一起上中专,最好我们还同校。”
  杨辉和刘雁都愣了。
  “傻丫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们放弃你自己的大好前程呢?”刘雁责备道。
  “沫沫,绝对不可以。你想都不要这么想,我一定不会答应。”杨辉斩钉截铁道。
  沫沫不满地噘起小嘴:“你们简直跟我妈一个模样,她也是这么说。你们两个要一起去读中专吗?想要把我排除在外了。”
  刘雁的脸马上红了。
  “你说什么呀!”杨辉有些生气,脸也胀得通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再说中专学校的录取名额也很有限。我们三个人上同一学校基本上不可能。如果不在同一学校,就算在同一城市,也会有一定距离啊。沫沫,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好考高中,不要再胡思乱想。
  “唔,我好伤心啊!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妈的徒弟了!”沫沫朝杨辉做了个鬼脸。
  “哎,辉辉哥,雁子,你们到时候可不许忘了我啊!”章沫想了想又叹气。
  说完她自己心里也一惊。杨辉和刘雁,什么时候变成了“你们”了?自己都已为他们划好了圈圈。自己只是圈外之人了。
  她的心里涌起阵阵酸楚。
  “沫沫,别担心!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永远的三人行!”刘雁轻声地安慰道。
  又一次听到永远二字。章沫的心里猛跳了一下。以前是在什么时候,也听别人对她承诺过永远呢?
  八
  刚回到家,外婆的晚饭已做熟了。菜是青椒炒自家腊肉,小菜等。很多年了,外婆依然保持着每顿为沫沫煎荷包蛋的习惯。章沫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只有疼爱她的外婆没变。
  吃完饭,外婆像是随意地说道:“咏咏那小子今天翻箱倒柜找到了你的那个布娃娃,他一定要拿着玩,我笑他又不是个女儿家。”
  一下子,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沫沫眼中久蓄的泪泉涌般落了下来。
  外婆慌子,赶紧说:“啊,沫沫,对不起啊!不要哭,布娃娃没有弄坏,外婆这就给你拿回来!”
  小咏听话地从房里拿着脏兮兮的布娃娃递给章沫。他不明白这个沫沫姐怎么会为一个布娃娃哭得这么凶。
  她拿起布娃娃泪如雨下。
  外婆责备道:“小咏,你看你把布娃娃都弄得那么脏了。以后不要拿了。”
  小咏听话地点点头。
  外婆摸了摸章沫的头:“这孩子,布娃娃脏了可以洗干净嘛。不要哭了,是不是别人欺负你了?”
  章沫摇摇头,她放下布娃娃起身离开:“外婆,我只想一个呆一会儿。”
  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陡然想起五岁时的那个晚上。她心爱的布娃娃掉进水池遍寻不着心里的绝望。睹物思人,爸爸妈妈现在在哪里呢?妈妈似乎只知道赚钱,然后对女儿提这样或那样的要求。她想把章沫培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不管女儿是否喜欢。而爸爸呢,章沫真的已不大能记起他的样子了。
  生命中所有温馨美好的记忆,都是关于外婆和辉辉哥的。可是,她马上就要和辉辉哥分别,去读城里的高中,与外婆见面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她这样想着,心里难受得很。
  填写志愿的时候,她报考了县里的一中。她不能不遵从妈妈的意愿。上好的高中然后再上一流的大学。这是妈妈为她铺就好的道路,由不得她愿还是不愿。
  杨辉和刘雁报考了同一所中专。录取名额是2个。他们既是竞争者又是盟友。章沫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心里非常羡慕他们,她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单。妈妈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勤,可章沫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热情。她甚至有些憎恨母亲如此之般地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和他们。
  中考很快地来临了。考完后三人都感觉不错,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三个人背着书包走在校园明媚的阳光里,是那样的悠闲快乐。
  坐在这里等候通知书的日子的确难熬。于是三个人又决定去爬山。目标是附近最高的“姐妹岩”。
  一路上,章沫向他们讲解她从外婆那里知道的关于“姐妹岩”的故事
  到了半山腰,远远望去山顶,的确很像是腰上系了段带的姑娘。
  “我小时候常来这玩。我知道顶上有一座庙。”杨辉自告奋勇要带路。
  三个人足足爬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他们看到了那座隐在树荫里的白色庙宇。
  “我们来许愿吧!老人们常说,拜菩萨的时候只要心诚,愿望就能实现。”杨辉建议道。
  三个人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鞠躬致意。
  遇着一老先生要他们抽签测运。三个人欣然接受。
  刘雁抽了个上上签,签的内容是:
  杨辉抽到的是上签,内容是:
  只有章沫抽到下签,签上写着:
  她拿着手中的签条心里沮丧不已。解签老先生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 。 ”
  然后杨辉走过来送给她一个护身符:“沫沫,这是刚刚我诚心求来的开过光的护身符,把它带在身边吧,你会好运相随的!”
  章沫感激地望着他,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那给我的呢?没有吗?”刘雁开玩笑似地问。
  “哈哈,你是上上签呢!那么好运,还要护身符吗?”杨辉朝她摇了摇头。
  刘雁笑笑说:“签上说我会很走运。希望是这样。”
  她又拍了拍章沫的肩膀:“沫沫,放心啦,你也会幸运的。你看,你的家庭条件现在不是比我们强很多吗?已经是幸运了!”
  章沫也笑了,心里暗想:刘雁就是有这个能力,让你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被她说服。
  下山的时候,刘雁神秘地问道:“喂,你们两人,刚刚许的是什么愿啊?”
  杨辉反问道:“那么你呢?”
  “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希望咱们三人中考顺利!”刘雁正色道。
  “我希望我们三个人都能找到幸福。”杨辉说,“沫沫,你呢?”
  沫沫笑笑说:“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
  九
  好不容易等到中考的结果揭晓。于自己来说,悬念不大,章沫对自己考上一中把握很大。果然,她顺利考上了县一中。杨辉和刘雁,何其幸运,居然考上了同一所中专。那仅有的两个录取的名额都他们俩占据了。
  得知沫沫考上了一中,外婆、舅舅、舅妈都很高兴。和村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小咏也拿这个沫沫姐作为骄傲。妈妈也特意从城里赶回来,大家还准备挑吉日举办“谢师宴”。
  学校里贴出光荣榜。乡村里开始流传杨辉和刘雁的绯闻。因为之前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人们都说,一男一女,拼命想挤进同一所学校,必然是有些名堂了。
  沫沫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她的心里有些难过。他们两个人,真的要抛开我了一起远走吗?
  “谢师宴”请来了一些教过章沫的初中和小学老师。她看到教她一年级的周老师已变得苗条多了,教三年级的刘老师样子并无任何的改变。席间,老师都对章沫交口称赞,她成了他们的得意门生。
  外婆和妈妈听了都喜孜孜的。
  “沫沫这孩子真是不错!文采也好,将来当个职业作家都没问题。读个高中再上好的大学!”刘老师喝了一杯酒,脸上泛起了红色,他噪门很大:“城里的娃儿主是不一样,我女儿成绩也不错,却只能上中专了。家里头真没什么钱呀!”
  “刘老师,其实中专也不错,可我妈不让我读,您女儿打算考什么学校啊?”章沫问道。
  “她跟你一届,今年考了XX中专。真是愧对孩子啊。”
  章沫大吃一惊:考上XX中专的,全县不就只有杨辉和刘雁吗?
  她急忙问道:“刘老师,您女儿莫非就是刘雁?”
  “是啊,你们认识吗?”刘老师一杯接一杯,已快醉了。
  “岂止是认识,我跟雁子还是最好的朋友呢!”章沫笑道。
  刘老师已喝得不省人事。
  章沫恍然大悟,原来教她三年级的刘老师,居然就是刘雁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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