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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围巾,自从姐姐离开后,他们是我生命里仅存的温暖慰籍。羊毛的温暖如同母亲怀抱,晴纶的柔滑就像婴儿肌肤,绢丝的轻巧恰似空中羽毛。他们让我无比眷恋。
  二十岁的冬天,我围着姐姐留给我的洁白围巾第一次遇见林。林与我想像中的样子不差分毫。他留着平头,眼神忧郁。
  他慢慢地走向我,嘴唇蠕动:“岸,是你吗?”
  命运,在这一刹那让我与姐姐那样接近。
  我与围巾的情缘自小便结下。八岁时,围巾曾救过我一命。我隐约地记得,那日,我系着向姐姐要来的围巾,坐了伯伯伯母的车去县城,任父母牵起我的小手在街上游荡。风越刮越大,妈妈捏了捏我冻得通红的小脸,取下围在我脖子上的围巾,将我整个的头都包了起来。
  也许所有的灾难都是这样来势凶猛并且猝不及防吧。剧烈的摇晃颠簸中,我像是穿过无数的黑夜,最终见着了期盼已久的光明。那一场车祸,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伯伯伯母及我的父亲母亲都遭遇了不幸。据村民们回忆——那条缠在我头部的围巾救了我,它使我在跌下十几米的深沟后脑袋仍完好无损。
  年幼的我面对亲人的离去,并不特别悲伤。我觉得害怕,但是不哭,只是一味地抖动着身体。“小安,不要怕。还有我呢。”我那十二岁的堂姐哭着抱住了我。我果真平静了下来。
  我一直叫她姐姐。我们也许生来就该相依为命。她名叫岸,我是安。连名字的发音都是这样相似。岸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她三岁就学会了背唐诗,八岁时便能背出字典里一半的字——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记得页码及次序。我九岁时,开始搬来与她一起生活。她学会了织围巾,每个冬天都为我织上好几条。她不但善于搭配花色,更擅长织出各种奇异的图案,令人叹为观止。
  姐姐开始起早贪黑——她早上送我去上学,晚上接我放学,然后回家为我做饭。她实在像极了我的母亲——不,她甚至比母亲还要好。她从来不会凶我,即便是我学问差得一塌糊涂。亲戚们都无比惊奇,这两个堂姐妹,相处得怎么比亲姐妹还要好?而每当我看见那个仅仅大我四岁的女孩在厨房忙碌,并且坚决拒绝我帮忙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往下流。我曾无数次拿起笔,在书上写:姐姐,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我初中毕业,姐姐正经历了高考。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已经没有钱可以再供我们上学。姐姐执意撕毁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把我送到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开始了寄宿的生活,我并不知道,姐姐已经瞒着我去了B县打工。
  放假回到家,看着家具灶台上厚厚的灰尘,我明白了一切。村里的石头哥告诉我,姐姐去了一家纺织厂,为她们夜以继日地织围巾。姐姐过几天就会回来——她不知道我这么早就放假了。那个夜晚,我一个人趴在书桌前失声痛哭。
  高考前夕,我再一次遭遇了车祸。一名醉酒后驾车的司机撞伤了我。我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一个月。我甚至还唯心地思考,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没有戴围巾,才有这样的遭遇呢?
  令我意外的是,出院那天,来接我的不是姐姐,而是石头。
  “我姐姐呢?她就那么忙,一点都不关心她妹妹啊?”我装作不高兴地问。
  “你姐姐……你姐姐她……”石头的眼眶红红的。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石头哥,我姐,她怎么了?”
  “裴岸她,出事了。她已经去世了。”
  八岁时曾出现过的那场黑暗,继续劈头盖脸地涌向了我。
  我站在姐姐的坟前,哭到喉咙嘶哑。我想,我的姐姐太孤单了,我亦是。我应该陪着她,不是吗?
  “小安,警察说你姐姐是发生意外死亡,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石头扶起站立不稳的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非常诧异:“什么?不是已经下了死亡鉴定书吗?”
  “我明天带你去她租的小屋。她一向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忘了关液化气?你小时候一直都是她照顾的,好像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不是吗?”
  我怒吼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吗?”
  石头犹豫了一下:“我总觉得很奇怪,她睡觉时怎么还系着围巾呢。我去的那天,有一个男人也去过现场,他说是裴岸的朋友,但他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安,你有没有发现,你与你姐姐长得越来越像了。”石头认真地看了看我说。
  我微微一笑。
  我从石头那里拿到了姐姐的遗物。一条白色的羊绒围巾。那应该是姐姐的作品,围巾上织着一连串无规律的数字,别致美丽。
  我从保险公司领到一笔高额的意外死亡赔偿金。我从没想过姐姐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她甚至在离开我之后仍然让我衣食无忧。也许她是希望我念一所好的大学,找一份好的工作,再嫁一个好的男人吧。可是她并不知道,我和她的生命早就连在了一起,没有了她,我对人生已毫不留恋。
  我来到了B县,将姐姐以前住的小屋继续租了下来。那是个神圣的地方——我准备在那里与我亲爱的姐姐重逢于另一个世界。在计划未果之前,我绝不前去打扰。我每日马不停蹄地在这个小县城游走。我褪去了脸上的青涩,学会了与姐姐一样成熟的装扮。我对自己说,安已经不在了,这是另一个岸。
  终于,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黄昏,我遇见了这个男人。他留着平头,眼神忧郁。他慢慢地走向我,嘴唇蠕动:“岸,是你吗?”我没有回答,微笑着地把脖上的围巾取下来,轻轻绕在他的颈间。
  我成了林的情人。他清醒的时候,常常叫我安。他迷醉的时候,总是唤我岸。我终于确定,他就是石头所说的那个出现在我姐姐屋子里的男人。
  林三年前结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我偶尔会幻想,假如他的妻是我的姐姐,那该多好!他从来不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提起我的姐姐。那是他内心深处不能见光的阴暗,不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他害死了我至爱的姐姐,也许我会爱上他。他是这样英俊忧郁的男子。他轻轻的一声呼唤就足以令我黯然神伤。
  姐姐四周年的忌日到了。晚上,我把林灌得酩酊大醉。他似乎也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我对自己说,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誓言,就是这个男人,一手摧毁了你和你姐姐的幸福生活。
  我耗尽所有的力气把他拖到了姐姐曾住过的小屋。我将姐姐留给我的数字围巾紧紧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气喘吁吁,但全身瘫软毫无反击之力。我亲手用一条美丽的围巾制造了一起死亡事件。我冷笑,那条白得刺眼的围巾,总算从我姐姐的脖子上换到了林的脖子上。
  我坐在床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安定片。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床头柜侧有一排不起眼的数字——竟然跟围巾上的数字完全一致。这是姐姐留给我的密语吗?她究竟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思索了半晌,突然若有所悟,飞快地赶回了老家。我在书桌前找到了姐姐小时候用过的那本字典。很多年前,姐姐和我玩过猜字的游戏——她曾经能够准确地说出字典里某页第几个是什么字。
  我打开字典,将围巾上那些数字对应的字一个个找了出来,答案让我目瞪口呆:
  岸血癌晚期,制造意外死亡假象,愿安用保险赔偿金好好生活。
  我从箱底找出八岁时让我幸免于车祸的那条围巾,它仍旧崭新如初。我轻轻地亲吻它,仿佛它就是我最亲爱的姐姐。或许上天注定,从八岁开始,我的命运便已同围巾紧密相连。我站在凳子上,感觉围巾正如姐姐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我轻轻地踢开了脚下的牵绊。这一刻,我重温了多年前经历的那场黑暗,并且永远远离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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